子姜：【众生相之一】美国同事大亨

（点击标题下的蓝色小字“忆乡坊文学城”可直接关注。题图来自网络。）

大亨是我十多年前间接的同事，和我同在一个部门，但不在同一个组。我和他的工作间同在一过道上，相隔两三步远。他的在过道那边，我的则在这边。因为没有什么工作往来，平时见面也就是点头微笑说声“嗨”，很少聊天。他的名字音译过来，应该叫亨德瑞克斯。亨德瑞克斯用中文说出来太拗口，姑且换成“大亨”这么个霸气的中文名字。

大亨是白人，当时看上去三十三、四岁，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头，在美国南方的白人男性中，不算高，也不算矮。身形偏瘦，微微有点驼背，平时戴副黑框眼镜，镜框和镜腿都宽宽的，厚厚的镜片呈扁长方形，让人看了会觉得有点冷有点怪。他嘴角总是挂着略带苦意的微笑，和那副怪异的眼镜搭在一起，倒也相配。

大亨和一位美国黑人同事很要好，我已经忘记了那位黑人同事的名字，姑且称他“小黑”吧，这称呼在美国虽然政治不正确，但的确客观公正。小黑的工作间和大亨的隔着过道，门对门，和我的则只隔一个隔板。他们俩在一个组，一起做声响系统的硬件设计，常常隔着走道讨论问题。大亨经验与资历老些，小黑似乎总是向他请教，语气多有尊重。我工作不专心的时候，会支愣起耳朵，听听他们聊些什么。我工作不专心的情形居多，久而久之，发现他们聊大天竟然比讨论工作的时候要多。

听他们聊天，我知道大亨会做家具，会建房子，而小黑则业余在一个乐队里当鼓手。大亨会说，嘿，下回你把我们的声响系统偷一个回家，改巴改巴攒成一套音响，带到你们乐队去用，说不定效果很特殊。小黑呢，就说，嗯，你坐的这椅子不舒服，应该把你打的木椅搬一个来公司，坐着舒服了，工作效率也高啊。他们甚至会说些大亨家每个月水费电费多少这样一些琐事。有一次大亨骂骂咧咧的，说郡里收他家的房产税收得太多了，一年里房产税的上涨率远远超过了公司给他涨工资的比率，他要去投诉，云云。

大亨小黑两个人还常常在言语间带出对老板的不满和嘲弄来。他们的老板是新加坡华人，和大亨年纪相仿，给手下布置任务，催得很紧，天天过来问。大亨却不吃那套，时常会半开着玩笑轻微地顶撞老板。那时我在美国才工作了一两年，对美国职场文化还不够了解，以为大亨歧视甚至欺负老板是第一代亚裔移民，不把老板当回事。后来时间长了，才知道，在美国，尤其是科技公司，越是本事大技术强的员工，越不把老板放眼里，老板的业绩要靠员工的工作成果来实现，所以对好员工不乏妥协与拉拢。这和中国的职场文化完全不同，在中国，绝大多数人都是恬着脸往上看，看到的是一个个趾高气扬的屁股，再横着脸往下看，看到的是一张张献媚的奴颜。有一年我回国，按我工作所在小组的规矩，买了些小玩件准备回来分送给组里的同事们，我妈妈在旁边提醒说，怎么不买个更像样些的给你的领导？当时我就笑开了，在美国，哪来什么领导？倒是老板逢年过节的要给员工小恩小惠。

言归正传，大亨每天上班来得不算早，走得却早。我猜他可能工作效率高，做事轻而易举，又或者举重若轻。既然公司里不能有看得见的种族歧视，那么大亨随便在办公室里抱怨工作嘲弄老板，该一定是位技术大拿吧。后来听他们组的中国同事聊起，却也不太是。大亨资历不浅，但并不算大拿，就是爱嘟囔抱怨 46 33151 46 15262 0 0 2709 0 0:00:12 0:00:05 0:00:07 3039或许他不那么热爱他的工作，或干脆就是不喜欢。

过了很久才慢慢知道，大亨真正喜欢的，是木匠活儿。

原来，大亨从初进公司算起，也有十来年了。他的太太和他同行，也是硬件设计工程师。大亨工作了几年后，觉得不喜欢，就辞职回家当起了木匠，把车库改成木工房，打制些木器家具去卖。兴高采烈地做了两三年，打好的木器堆满了半间车库，哪知道却没卖出几件。看来有些工程师，在“硅谷”圣何塞的车库里编软件攒电脑可以攒出一家上市公司，但若是在“硅山”奥斯汀的车库里把木匠活儿当成主业来做，最后只会入不敷出，甚至于潦倒。好在大亨靠着太太，算是有软饭吃。这样过着，直到第一波互联网高潮来临。那年月，.COM公司遍地开花、来势汹涌，泡沫破灭之前，各大小公司都争先恐后穷凶极恶地招兵买马扩大规模，高科技人才市场极端紧俏。那时候，总能看到小飞机拖着科技公司招人的广告条幅，在天上划着大圈，飞过来，兜过去。若是会一两样编程语言，照着那广告条幅上的电话打过去，运气好第二天就能被录用。那真是学计算机科学、计算机工程、以及电机工程的大学应届毕业生们的黄金时代。大亨不用主动打电话，自有电话打进来寻他。他那位新加坡华人老板，原本两人是同事，其时被提升为一个组的老板，急需人手，想起旧同事，一个电话，就又把大亨招回了公司。

大亨一回到公司工作，太太立马就辞职，回家孵蛋生崽儿去了。她说大亨过了几年清闲的好日子，专心沉浸于打造木器的爱好之中，她也要享几年清闲，发展她当贤妻良母家庭妇女的爱好。这也难怪，美国白人妇女，能坚持当工程师的，实在寥寥无几，除了那些真正喜欢工程的。很快，有一天，大亨把他新生儿子的照片贴在过道上，向我们展现他初为人父的喜悦。他给孩子起名叫狐狸（ FOX），说是喜欢小动物狐狸，样子好看，机敏伶俐，他希望孩子也机敏伶俐。又过一年，大亨的二儿子出生，他太太抱了两个孩子到公司来，我们都凑上去祝贺。大亨太太看上去纤小柔弱，穿着长裙，配一双高跟凉鞋，果然从外形上看，就不太像工程师。我见过的白人女性工程师，大多都有点男人婆女汉子的味道，她们不穿裙子和高跟鞋，她们穿牛仔裤、运动鞋。

大亨家的房子是自己建的。不是那种买了地，自己请建筑公司设计建造，而是真正的自己一梁一木地搭建。想必喜欢木匠活的人，也会喜欢建房子，比如美国前总统卡特，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做木匠活，卸任之后，卡特拿着锤子扛着木头到处给穷人建造经济适用房，甚至还到了中国四川邛崃，为贫困家庭修房建房。美国这边的普通民宅，外面看着是砖房石房的样子，其实砖石只是外表薄薄的一层，是贴上去做样子的，好比女人脸上涂的脂粉。房子的真正骨架子全是木头搭成，算是木房结构，建造过程真的象孩子搭积木或木匠打木器。

还听说大亨家不用市里统一的供水系统，他自己建了一个蓄水池，专蓄雨水，另外装一个水净化与循环系统，家里供水就来自蓄集的雨水。不过我对此总是有些怀疑，因为硅山这个地方，阳光多，雨水少，每年能蓄多少雨水，够他一家全年之用？

总之大亨好像很节俭，他几乎天天中午带盒饭，这在美国同事中非常非常少见。旁边的小黑每天都会下楼买杯咖啡，一杯三块多美金，大亨就说，还是我喝凉水好，免费！还健康！又有一次我听见大亨很大声地在那边说，看我连个数码相机都买不起！那是十多年前，带照相功能的手机还没出现，但数码相机已经非常普及。大亨说那话也不知是真，还是拿自己寻开心。他工作间里倒是贴挂了许多他一家人各处旅游的照片，都照得非常艺术化。

大亨会在过道里给大家秀他两个儿子的照片，满脸堆着做父亲的喜悦和骄傲。他也给我们秀过一个特别的相册，秀的时候，只有骄傲，喜悦却似乎全然不在。那个相册4x6大小，很厚，里面全是跟他木匠活儿有关的照片，车库木工房内景照、做木器的过程照、以及做成木器的成品照，等等。他做的木器以靠椅为主，据他讲都是自己设计的，成品的油漆也由他自己刷上，也就是说，大亨不仅是个木匠，还是家具设计师兼漆匠。那些椅子做得真是很漂亮，样式介于古典与现代之间，外形线条简洁，细节上又不乏修饰。比如靠背和扶手的端部，会有些打卷的波浪花造型，又有些凸起和嵌刻，等等。我们看了都惊叹，说可以与店里卖的媲美。他听了，耸耸肩，摊摊手，说，木匠活儿是我的最爱，可惜我没法儿靠它养活自己和家人。他的言语间，透着很深很深的落寞与无奈。

其实我周围的很多美国同事，大多数人都有一样特别的业余爱好，比如小黑打架子鼓，业余跟着一个小乐队到饭店酒吧演出；大戴维喜欢收集影碟和幻灯投放仪，时时请同事们一人凑五块钱，买了披萨和爆米花，去他家聚众看电影；小戴维喜欢玩车，家里第三辆车时常换，换来换去都是二手的八成新保时捷，当宠物养着，周末才到人少的路上小飙一把过过瘾；马克喜欢潜水；马汀爱好玩滑翔机；克里斯着迷于收集枪枝，闲时到靶场打枪；最有趣的是现在的同事老帕特，他喜欢酿啤酒，总是说，哎呀，我等不及呀等不及，等我退了休，我要把房子改建成一个酿酒场！这些同事个个都把业余爱好发展到与众不同的极致，却似乎没有哪一位要把爱好当成职业来做。

唯有大亨，他一直想把做木匠当成职业，甚至付诸行动。只可惜这“职业”在经济上的投入产出比太大，终于难以为继。我在想，如果大亨一开始就不去学什么电机工程，除了木匠活，没别的什么手艺，看着硬件设计工程师的高薪水，纵是动心，也无可奈何，只能老老实实做木匠，倒是如愿以偿。但若真如此，木匠活儿于他来讲，只是安身立命的一个饭碗，哪里还会具备业余爱好所该有的闲情雅趣的特质？“物质是精神的基础”，真理就是真理，物质上的积累要达到一定的程度，精神上美好的层面才可能更好地显现。

很多普通美国人不存钱，不理财，有着“今朝有酒今朝醉”的豪气，表面上过得很富有、快活、洒脱。但也有象大亨这样未雨绸缪居安思危的人。有一次逮到个机会和大亨小聊，当时部门里刚裁过人。他的新加坡华人老板被降了职，他们组里幸存的人被分散到其他各组。他感慨地说，嗯，我要是被裁了，或是降薪了，我太太就得把孩子丢给别人，再出来工作。听上去，他倒是非常喜欢太太一直保持她那份做家庭妇女的爱好。

后来大亨主动离开了公司，换到了另一个小公司里，拿着更高的薪水，做着和他以前一样的工作。他太太仍然留在家里照顾小孩、收拾家里家外。而他，估计只有等退休以后，才会专心沉浸于他醉心的木匠活。也许他心里，会和那位老帕特一样，时不时呐喊，哎呀，我等不及呀等不及，等我退了休，我要打各种各样的木椅，堆满我的车库，堆满我儿子们的车库，甚至堆满我孙子们家里的车库！

作者简介：毕业于北京大学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，曾在《今日中国》杂志社任职，后赴美，获德州州立大学（圣马科斯）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，多年来先后在摩托罗拉、IBM、万机仪器等公司任系统软件工程师，爱写代码，也爱写字。

（输入“子姜”二字可查看子姜的文章目录并阅读更多子姜的文章。）

欢迎免费订阅忆乡坊文学城，微信文学教育平台，发送散文，小说，诗歌，和教育，旅游等专栏。微信搜索yxfwenxuecity或扫描二维码：

投稿邮箱：[e-mail].

邮件标题：投稿：作者+文章标题

特此声明：忆乡坊文学城所有文章都是读者投稿或经得原文作者同意才发出的，媒体及公众号如需转载，请联系[e-mail]。

喜欢本文请分享至朋友圈，并顺手赞一个吧。